欧洲杯决赛夜凌晨三点,我最后一个从温布利球场的媒体工作间离开。场外啤酒瓶遍地,没有喧闹,没有球迷,只有清洁工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打扫满地垃圾的机器轰鸣声、充斥满大街的啤酒味儿、粘在鞋底的酒精和碎啤酒瓶渣子。我知道,这一次足球没有回家。尽管,即使英格兰队赢了,场外可能也是这样,只不过臆想中整个温布利会被镀上一层欢庆的香槟色。

当意大利队踢进最后一个点球夺冠,几个饮料瓶从我身后飞过来,全场先是一愣,接着被意大利队的狂欢淹没,现场几万名英格兰球迷开始沮丧地离场。

英格兰是现代足球起源地。1996年欧锦赛主题曲《三狮》中有一句歌词:“足球回家了(Its coming home)”。每逢国际大赛,英格兰都把让“足球回家”当作口号,想把冠军带回本土。这个夏天,当英格兰队继1966年本土世界杯夺冠后第一次打进重大赛事决赛、第一次挺进欧锦赛决赛时,英格兰上下都认为离足球回家越来越近了。

“Its coming home”,乐声响起时,温布利球场几万球迷合唱,热血沸腾。

决赛前的周末,市中心写着“请保持社交距离”的电子牌换成了“英格兰加油,带足球回家吧!”

唐宁街10号首相府挂满了英格兰国旗。女王致信英格兰队主教练索斯盖特,预祝取得好成绩。民众在网上申请——如果英格兰队夺冠,希望周一可以放假一天庆祝。

家附近的超市,除圣诞节放假一天全年无休营业至晚11点,但决赛当天却贴出告示“因员工要看球,今日提前结束营业”。

然而点球大战之后,英格兰夺冠梦碎,意大利球迷打出了“足球来罗马”(“It’s coming to Rome”)的标语。

疫情下的拍摄与以往大有不同,场地摄影名额更少。包括球队摄影师、欧足联官方摄影师在内全场只有16个场地摄影名额,新华社是唯一来自亚洲的媒体,甚至可以说是欧洲之外的唯一。每次赛前的photo briefing(针对摄影记者的吹风会),摄影经理都会说:“欢迎本地媒体,也欢迎今天远道而来的(意大利/德国等)媒体,当然还有新华的Yan。”得到欧足联的认可离不开国家实力的提升,也是我们用努力和成绩换来的。

这并不容易。小组赛最后一场,欧足联写信说媒体需求量太大,需要把我调换到看台位置,我礼貌地回信争取,最终说服了他们。在英格兰对德国的淘汰赛,确定剩下的9个场地位置时(其余7个已经被球队摄影师和外通社预留),我的顺序从第一梯队的第3个,下降到第二梯队的第1个。赛后我向摄影经理咨询并给欧足联写信,最终谦逊态度和职业精神得到了欧足联的认可与理解,在此之后的伦敦赛区每一场比赛,新华社都确保了场地位置并保留了第一梯队的选择权。决赛那天,英国的《》只得到看台位置,报联社(英国的国家通讯社)选择优先权在新华社之后,英国的《每日电讯报》没有证件,他们后来采用的是我拍的照片。

被欧足联的认可对于新华社的摄影记者今后申请其他赛事或国际会议、大型活动的采访都有重要的价值。我在欧洲的同事们和我都倍加珍惜这次欧洲杯的平台,将自己的职业、敬业展现给组织者和同行。每场比赛我都是提前5个小时到球场和几个外通社记者排队,虽然明知道提前4个小时才开门;每场比赛结束,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这些摄影经理都看在眼里。于是当我向她咨询意见时,她会帮我出主意,建议我该如何给欧足联写信。

足球场上充满不确定性和各种变量,一百场足球赛就会有一百种踢法。我总希望自己是那个能拍到所有关键瞬间和进球的幸运儿。90分钟的比赛,需要投入的思考和准备是远不止这90分钟的。每场比赛头一两天我就会为选什么位置、在哪儿架遥控等问题绞尽脑汁,综合考虑两队实力、主客队球迷位置、比赛进程、疫情下装遥控的额外限制、场内浇水时间等诸多因素。

就这样连续折腾了5场比赛,只有1个进球在我这边,遥控相机还因为频道拥堵没有拍到进球的第一瞬间,我十分沮丧。但到了7月6日意大利与西班牙的比赛前,我还是第一个进场把遥控架在了球门后,心想再试试吧,毕竟能有多一个角度的画面。这场比赛,意大利队基耶萨率先进球,本来他跑向左边庆祝,但是突然调转方向跑向我这里,在我面前庆祝;随后双方扔硬币挑边选择的点球大战也是在我同侧,我又接着拍到了6个点球的遥控照片和全队第一时间奔跑庆祝的画面。

可能是太过于专注,我是决赛第二天整理照片时才意识到自己很幸运,意大利队夺冠后第一时间没有跑向意大利队的摄影师方向,而是跑向我这个角落与功臣门将庆祝,与之前半决赛意大利击败西班牙的点球大战如出一辙。为了能拍到全队的庆祝画面,我在上半场结束时就把球门后装着遥控的一套广角设备拿回身边,按照计划拍摄了第一瞬间的庆祝,并在场上用镜头捕捉着伤心的英格兰球员,然后拿着三套相机冲到球场对面的意大利队球迷跟前。

颁奖结束,意大利球员欣喜若狂地拿着奖杯冲向球迷庆祝,场边已经被摄像机位、技术人员和摄影记者高举的相机围得水泄不通,球员和奖杯也被挡得一塌糊涂。和男人拼身高不是我的优势,我果断钻到一位认识的摄像记者前面,低角度去拍,角度很正。在夹缝中,我拍到了全场乃至整个赛事最重要的瞬间——球员高举奖杯庆祝的画面。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睡着。凌晨三点的电台正在播放马斯内的《沉思曲》。回想历时一个月的欧洲杯,紧张而充实。伦敦的八场比赛,有五场下了雨,气温在夜间有时会降至7度。6、7月的夏天,我经常穿着厚羽绒服、雨衣雨裤雨鞋拍摄。最后的两周,我4天在欧洲杯,其它时间都在温网拍网球。从绿茵场到绿草地,有我奔波的身影,也有凌晨两三点的咬牙坚持,但这一切都值得,因为热爱。

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个夏天,我可能早就忘了身心的疲惫,却一定会记得这捧杯时刻的荣耀、充满遗憾的泪水和点球大战的心跳加速;也一定会记得丹麦球迷往场内泼啤酒庆祝进球、苏格兰那群穿格子呢裙的男人悠扬地唱着《罗梦湖》,还有这永远也下不完的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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